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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唐诗 | 少小离家老大回

张一南 张一南 2024-04-06

贺知章的两首《回乡偶书》也是七绝,也是我们从小要背的诗。

“回乡”是一个有意思的题材。从你离开,到你回来,经过了一段时间,人不再是原来的人,家乡也不是原来的家乡了。

像谢灵运这样有执念的人,死死抱着“故池不更穿”,那是他对家族的传统有执念,所以无视了现实的变化。实际上,你回乡的时候,是不可能没有变化的。

贺知章是江南士族,到北方做了一辈子官,现在回来。初唐的时候,国家刚刚统一,南方人和北方人是有隔阂的。南方人到北方做官,也有一种飘泊的感觉。但是当他回到家乡的时候,他的身份又成了一位从中央来的退休高官,与此同时,时代也发生了变化,是盛唐了,南方人的心理也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。

在家乡人眼里,他又成了北方人,家乡人对他又是一种隔阂的心理。他这两首《回乡偶书》,其实隐含着这种微妙的隔阂心理。

这两首诗,一首写客观的景物,一首写人情。我们先看写景物的这首。

离别家乡岁月多,近来人事半消磨。

惟有门前镜湖水,春风不改旧时波。

“离别家乡岁月多,近来人事半消磨。”铺垫,交代背景,不是出彩的地方。他说离别故乡这么久了,很多事都物是人非了。

在这个背景下,“唯有门前镜湖水,春风不改旧时波。”在春风的吹拂下,泛起的微波还是跟那时候一样的。自然的不变和人事的变化构成了一个对比。

对那时候的你来说,镜湖的微波是一件很小的事,你以为是稍纵即逝的东西,结果几十年以后还是那样;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是一件很大的事,你感觉是永远不变的,结果现在那些人已经没有了。

这也是一种感慨,很多“少小离家老大回”的人都会有共鸣的。谢灵运写“故池不更穿”,也有点这个感觉。

鲁迅有一篇小说,叫《故乡》,我们也很熟悉。我们学这篇课文的时候,把注意力主要放在闰土身上了,那么有活力的一个少年,被压迫得成了那样一个人。这当然也是这篇小说想说的。

但是我们还原一下,这篇小说名字叫《故乡》,鲁迅写他的时候,整体上是想写一个什么事呢?其实鲁迅是写了一个回故乡的故事,回到故乡,发现故乡回不去了,故乡不是那个故乡了。正好鲁迅也是南方人,也是浙江人,也是在北方做官。他的那篇《故乡》,其实可以跟贺知章这首《回乡偶书》对着看的。

鲁迅的《故乡》其实也和贺知章的《回乡偶书》一样,写了一个,“物是人非”。鲁迅的官做得没有贺知章那么大,他回故乡干什么去了呢?其实他是去干一件,我们今天很多人都会干的事:把故乡的老房子卖了,以便凑一点钱,在北京买房子。

今天看来,这是一件很现实的事。卖了老房子,就意味着再也不回来了,他是去和故乡告别的。卖房子的时候,原来的破烂家具不值当带走了,所以就分给老邻居们,这也是跟老邻居们见最后一面的机会,这也是非常现实的事。

这时候,鲁迅就看见“物是人非”,老邻居都见到了,但是都跟自己小时候见到的不一样了,老邻居看你在北京当了官,都对你表示敬畏,也不能像以前那么融洽地相处了。

实际上,鲁迅的这个处境,跟贺知章是有一点像的,我们可以想象,贺知章回到老家的时候,也会见到这样的老邻居,也会发现,自己虽然回到了家乡,但是实际上回不去了。

只不过,鲁迅把这些不唯美的东西都写出来了,贺知章都没有写,这也体现了小说和诗的不同的文体特点。

我想,看到眼前这个回不去的故乡,鲁迅会想什么呢?可能他也会想,“唯有门前镜湖水,春风不改旧时波。”只有自然风景,还跟那时候一样。


这一首是直接写,另一首写人情,就更风趣一些。

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无改鬓毛衰。

儿童相见不相识,笑问客从何处来。

“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无改鬓毛衰。”这也是交代一个事实。“乡音无改”,出去做官这么多年,他还是一口浙江话,这说明他一直没有融入长安,跟北方的官场一直存在隔阂。

不变的是乡音,改变的是人的容貌。岁月流逝,我的头发已经白了,我已经是个老人了。这个“衰”,不用太坐实了。

念“摧”和“摔”在这里都是押韵的。念“摧”就是“斩衰”的“衰”,就是戴的孝,说头发白了,就跟戴了孝一样。念“摔”就是“衰弱”的衰,不是说鬓毛本身衰弱了,而是鬓毛的改变显示出了我的衰老。

不用特别去较真,“鬓毛”怎么“衰”,这是写诗。有的人专门写论文去争论,到底是念“摧”还是念“衰”,也就是他的鬓发到底是白了还是少了,这个讨论挺有意思的,但是我们作为掌握知识,不用那么较真,不用非人为这个就是对的,那个就是错的。

从我“乡音无改”,并没有融入北方来看,时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作用;从我的鬓发,从我衰老的容貌来看,时间还是无情地改变了很多东西。

后面两句看他抖包袱。“儿童相见不相识”,走的时间久了嘛,小孩子都是在他走以后出生的,当然不认识他。

他走之前,还是“儿童”呢,还是年轻人呢。现在回来,故乡已经有了新的“儿童”了,他不可能再到“儿童”中间去玩耍了,他已经和故乡的儿童隔了好几个世代,成了不存在的人了。

所以这些儿童“笑问客从何处来。”问这位客人是从哪里来的。回到故乡,反而成了客人。当然这是孩子不懂事,不认识他,才这么问。

但是这写出回乡的一个感受,回到老家以后,已经成了客人了,老家已经跟你有了隔阂了。在他们眼里,你已经是北方人了。

那么,你从“何处来”呢?你说我从长安来吗?明明你没有融入过长安,你的口音还没改呢。你说我就是本地人吗?明明本地人都没有见过你,都认为你是从京城来的呢。明明是本地人在问你从何处来呢,家乡已经不承认你是本地人了。

所以,我从“何处来”呢?这就写出了一个漂泊于南方和北方之间的中国人的无依感。南方和北方都不是家乡,他缺乏一种归属感。他成了一个说着本地方言的外地人。

就像那时候知青插队,到外地农村去,等他们回北京的时候,他们还是一口北京话,但是回到北京,哪儿他们都不认识了,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情景,一群操着标准北京话的人,站在北京街头,跟操着外地口音的人问路。这就是“乡音未改”,但是你已经是“客”了。

这种情景,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可能出现,在刚刚大一统的国家,地方之间还存在隔阂的时代,表现得更典型。

贺知章的心里,仍然隐隐藏着南北方的隔阂,他仍然倔强地保持着江南的口音。可是我注意到,这些“笑问客从何处来”的孩子,恐怕又跟他不一样了。他们的心理恐怕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。

贺知章明明说着一口家乡话,孩子们为什么会认为他是“客”呢?因为孩子看见,他是从北方来的大官。

如果一个人地方意识很强,认为我们老家就是好,对北方的首都没有什么认同感,那么当他看见一个大官说着自己的家乡话,他会怎么认知呢?尽管他不认识这个人,但是他会意识到,这是我的老乡,不会认为这是一个“客”。甚至都不用他说家乡话,只要他说自己几代以前是这个地方的人,他都会认为,这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人。

现在这些孩子,看贺知章是个大官,不管他说的家乡话多么地道,也能意识到这是一个“客”,认为他是从北方来的,从首都来的,这说明什么呢?说明这一代人已经对北方的首都产生了强烈的认同。

从这首诗就可以看出来,从贺知章到这些孩子,唐代南方人的心理发生了巨大的转变。贺知章那代人,还是在长安一辈子都没认同长安;这些孩子,已经是没有到过长安就向往长安了。

这说明,唐朝的内在凝聚力,不知不觉地加强了。贺知章是从初唐到盛唐的人,这些孩子是真正的盛唐人,是跟杜甫年纪差不多的人。盛唐的凝聚力,是初唐没法比的。

杜甫这一代人,为什么能在安史之乱这样的大变动中表现出那么强的精神力量,其实这就是盛唐人的精神,就是盛唐的凝聚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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